大河深处(第6/7页)

里底吾村我已经去过,库克夫妇的一切踪迹都被天灾人祸抹去,只留下傈僳族人只言片语的传说,更别提路翎,那里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线索,没有人记得他。我从里底吾来到灯笼镇,心里其实也并不抱有期望。

听上来像是凭吊,又不是,像是追寻,也说不上,但我就是来了,来找一个独自离开的人。

我叹口气,对老笃说:“就是这样,我就是这么来到这里,你不要这样盯着我看,你肯定觉得我傻。”

老笃说:“小囡,我不觉得你傻,我是想,等我死了,会不会也有人像你这样跑过来找我,看看我到底怎样活过?”他立刻自己回答,似乎怕听到否定的答案,半笑着说,“不会,一定没有人再记得我,不过那一点也不重要,人死就死了,哪管了那么多哦。”

“对,那一点也不重要。”我附和。

他按下大喇叭的播放键,邓丽君甜得发腻的声音响起来,她唱“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老马的步子又轻快起来,马铃儿叮当,我也跟着醺醺然,寂寂然的山路,正需要这样的慰藉。

没想到去盐寨的路那么远而苦,从灯笼镇出发,需要走四天半,现在尚且如此,以前更不必说,路翎身处的时代,丛林一定更加茂密,道路更加泥泞崎岖。第一天第二天我们还可以借住在老乡家,第三天只能住在巡山人漏雨的破屋,山里有不少这样的空屋,行山路的人可以借宿,里面有空床与灶台,一般人找不着,只有像老笃这样的老油条才摸得到。老笃认得路上每个弯弯拐,叫得出路上大部分植物的名字;他都不用看云彩,只要闭着眼,感受一下空气的湿度,就知道接下来几个小时的天气;老笃还会吹鹰哨,嘴巴一噘,一个尖锐短促的哨音飞上了天,很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会滑出一只鹰,他抬起头,嘴里咻啦咻啦地吹高高低低的哨,鹰和着他的调子叫,久久盘旋之后离去,仿佛专程来与他打个招呼。我虽然惊叹,却也不觉得意外,老笃花费了半生的时间来和这片山林对话,彻底地融合,甚至于感染上它的凝重的沉默,他说他的脚上生了根,我以为是个比喻,原来是真的,他不可能再离开这里。

行百里路半九十,前面的路都不算路,非得溜索过了赤吾江,才算是近了盐寨。老笃手一指,说,你往那看。盐寨立于山腰,盘山一条石头路可以到达,望眼去都是木头瓦房,寨子很大,却灰旧如刚出土的古董。

石板路显出旧日富裕的蛛丝马迹,几个衣着深蓝、盘头的赤吾老太太坐在家门口绣花,她们一看见老笃就笑,老笃让马儿给她们表演点头和摇头的绝技,她们笑得更开心,放下针线,走到我们身边。老乡们等不及老笃一家家送,围聚在他身边,满怀期待地看他从邮包里翻出包裹,有的人自然开心,没有的人也不失落,热闹看完,又各自散去——这番场景我有十几年没见到了。我听不懂赤吾人的话,一直站在老笃的身边,老笃帮我打探消息,老乡们叽里呱啦地插嘴,时不时哄堂大笑。他们一直盯着我看,这里可能很久没来过外人。

过后老笃对我说:“那个太婆说知道你说的那个人,她说那是她阿爹。”

一个干瘦的太婆站在五米开外,对着我点头,稀疏的头发服服帖帖地篦紧了,很是整洁精神,实际上赤吾人都很整洁精神,村寨虽然旧,却是一尘不染。太婆的年纪至少八十了,皮肤塌落下来,一颗牙齿也没有,猛一眼看去,还能看出她年轻时候的轮廓,真的有些像路翎。出乎我的意料,路翎来到盐寨之后,居然又娶妻生子了。

太婆请我们去她家坐坐。

屋子仍然旧,但是被收拾得齐整,农具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因无人使用生了锈。太婆一人独居,她端来两张小板凳放在门口,请我们坐,又筛了两碗热酒糟递过来,很热络地招呼。她耳朵不行,口齿也不清楚,老笃和太婆聊天,只能贴着她的耳朵喊,对话进行得极艰难。我的眼睛忍不住往屋子里扫视,期望找到与他有关的事物,没有,什么也没有。过了一会儿,老笃问我,你有路翎的照片吗?她想看看。我说,有。我将从书上剪下来的库克夫妇与路翎的合影交到太婆的手上,太婆看着那照片,忽然咿咿呀呀叫起来,指着路翎的脸,说了好一通话,又把那张照片捂在胸口,眼眶红了。

“她在说什么?”我问老笃。

“她说那就是她阿爹。她没有想到,活着能够再次见到,她脑子不清楚,很多东西忘记了,如果不是这张照片,她记不得阿爹的模样。她问你,这张照片能给她吗?”

“啊!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