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理发店(第6/11页)

店里没准备太多适合年轻人的曲子,于是我就想,放点披头士好了。

店主冲洗了好久,这才往我的头上倒了一圈洗发水。凉凉的。原来我刚才闻到的肥皂味是这种洗发水的味道。店主仿佛在用手抚摸我的头一样。与其说是洗头,不如说是按摩头皮。

然后冲洗了第二遍,上了第二遍洗发水。头发打出了泡沫。手指的力度比刚才更大了。唰唰唰……传来轻快的响声。自己洗头的时候,是听不到这种声音的。

您要是问我喜不喜欢披头士,我只能说我没办法喜欢上他们。老理发师应该都不喜欢吧。倒不是说他们的歌不好,问题出在头发上。

理发店的生意,是从昭和四十年代初那群人到日本来访以后开始走下坡路的。头发长了,就去理发店剪短一些。男人都是这样,就跟太阳东升西落一样理所当然。可是这个习惯被那群人彻底摧毁了。

变化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慢慢发生的。从那时开始,理发店就一点点、一点点地萧条下去。也许是因为我们这些老理发师坚信,从东边升起的太阳今后还是会在西边落下,谁都不愿直视现实世界的潮流。一些机灵的理发师开始给客人烫头发,可惜我周围的同行们太乐观了。他们觉得玩小乐队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这些人掀起的潮流绝对长久不了,很快就会消停。

后来,就有了嬉皮士和疯癫族。留着乞丐发型的年轻人开始频频出现在街头巷尾,传统的理发店一家接一家地倒闭,就像一根根从头皮脱落的头发。

我家的店也没能幸免。三十一岁那年,我在理发大赛上拿了个小奖。可这种奖啊,真的是一点用都没有。眼看着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差,两个雇员的工资都快开不出来了。我也知道,要是把他们辞掉,我一个人负责理发,让老婆做其他杂事,店还可以勉强维持下去,但我打定了主意,要是真走到不得不辞退员工那一步,就把店关掉算了。倒不是因为我特别疼惜员工,只是我们家是有三把理发椅的老店,我又是第三代传人,这口气还是要争的。我就是听不得别人说我家的店江河日下。

工作不顺心的时候,私生活也是要出问题的。我这人特别爱喝酒,酒品还不好,一喝醉就控制不住自己。渐渐地,我开始打老婆。老婆是个温顺老实、沉默寡言的人,所以我们吵不起来。她从不顶嘴,也不跟我发牢骚,只是默默地收拾被我摔碎的玻璃杯和小酒碗。

可是……我想以过来人的身份给您提个醒,这世上没有比温顺老实、沉默寡言的女人更可怕的了。

一天,我参加完商店协会的联欢旅行后,回家一看——老婆没影了,她的衣服和东西也都不见了。我每次赌马赢了钱,都会买些围巾、发卡、首饰之类的小东西讨她欢心。可这些东西都被她丢进了垃圾桶。

敢情她是回了秋田的娘家。过了一阵子,她寄来了离婚协议书。反正也没孩子,我就毫不犹豫地盖了章。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中间却始终隔着一面镜子。就算朝对方伸手也没用,因为镜子里的东西都是反的,连握个手都是奢望。啊,您感到哪里痒吗?

店主用手掌揉搓着我满是泡沫的头两侧,又用蜷曲的手指揉捏头顶。先强,后弱,再强……我的头随着他的动作上下左右摇摆,好不爽快。疼吗?水没流到眼睛里去吧?店主用哄孩子的口吻问道。

冲第三遍,上护发素,然后又是漫长的冲洗。

回到之前的那把理发椅上,他先用毛巾擦头发,再拿吹风机吹。在此期间,我只做了一件事,“坐着”。像小孩子一样任人摆布的感觉太舒服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大概是跟老婆正式离婚后没多久吧。我也没有力气再逞强了,只能辞退那两位雇员,独自守着偌大的店面,呆呆地等客人上门。

就在这时,店里来了一位头发长得吓人的男青年。他穿着一件印着佛祖的T恤衫,下身是喇叭牛仔裤,长发到腰。要是他张口就说“给我剪到十五厘米长”,我肯定会把他轰走。

谁知他对我说,帮我剪成三七开的短发吧。我顿时觉得心头一热。我生怕他中途改变主意,连忙先给他咔嚓一刀,然后才问,你为什么要剪头发啊?

他说,跟我同居的姑娘怀孕了,再玩音乐也没法养活她,所以要去找一份正经工作。

我在给他剪头发,他在理发椅上掉眼泪。那可是一个满脸都是胡子的人啊。我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鞋店少东。那次我剪得特别用心,还免费帮他刮了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