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湖堤上的“辩证法”(第2/6页)

短暂的难堪过后,赵广陵叹口气,说:“陆杰尧,你个小狗日的害苦我了。我杀你的心都有。”

极右派陆杰尧反唇相讥,“你这种国民党反动军官,当然只晓得打打杀杀了。别忘了,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让你来抗洪抢险真是高抬你了,这是我们右派干的活儿。”

赵广陵一把揪住陆杰尧的前襟,“你还觉得比老子更左翼吗?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陆杰尧挣扎道:“再我也是个右派,也比你国民党反动军官左一点。”

反动军官,旧军官,残渣余孽,痞子兵,叫花子兵,草鞋兵,漏网分子,历史反革命,这些称谓早已灌满了赵广陵的耳朵,如果是审讯干部这样叫他,他会心有不甘地接受,但陆杰尧是知道他历史的人,是看过他战地日记的人,他还是个大学教授,凭什么不尊重他的过去?赵广陵挥起了拳头。

幸好湖堤上传来一声大喝:“下面那两个,在干什么?快爬起来干活!”

赵广陵收了拳头,恨恨地说:“陆杰尧,你记着,你欠我一条命。”

陆杰尧愣愣地望着赵广陵,不知道这话的分量有多重。

被宣布判刑七年以后,赵广陵终于结束了长达九个月的审查期,被移送到昆明近郊的一所监狱里,开始正式的监狱生活,实际上就在监狱的劳改农场参加劳动。在赵广陵看来,这有生活气息的劳动比漫长的审查交代强多了。你终于可以不写交代材料了,你终于可以不用为揭发别人而感到良心不安了,你也终于不用过遮遮掩掩的日子了。你可以见到阳光,呼吸到新鲜空气,你还可以和狱友聊天、苦中作乐,找到惺惺相惜的安慰。人原来那么容易被孤独打败,蹲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接受审查,在白纸上抓屎糊脸自我践踏,人的尊严太容易丧失,人的精神太容易崩溃,人的灵魂太容易扭曲。在审查的那些日子里,赵广陵的生活希望和精神依托,是借助天窗外面一枝伸过来的树枝,看着它碧绿的树叶慢慢地变黄、枯萎、凋零,成为干枯的枝桠,然后又在漫长而坚韧的期盼中,守着它发出新芽,长出片片新叶。那真是世界上最美的一道风景啊。

曾经认为最美的风景一定是妻子舒淑文的那张脸。但等到在监狱里第一次获准见家人时,这生命中的风景已然憔悴毁坏。赵广陵在笑,舒淑文在哭。赵广陵试图用自己的笑抹去舒淑文脸上的泪。他说我现在很好,跟在外面一样凭劳动吃饭。最重要的是,我开始偿还自己的历史债务了。你想想,你欠了人家的债,总不去还,那债就永远压在你的心上。现在我还债有期,就像新的生活开始了。解放那么多年,现在我才明白,我这样的人,重新做人要从监狱开始。但起点对了,就有希望。

“豆秧死了。”舒淑文一句话就击碎了赵广陵所有的希望。他刚才发自内心的笑僵在脸上,竟然一时收不回去,让他自己羞愧难当。在他被带走前,豆秧始终是病恹恹的,尽管也三天两头地跑医院,西医、中医都看过了。赵广陵甚至还宽慰舒淑文,劳动人民的娃儿嘛,养得贱,长大了体质就好了。

舒淑文头发凌乱,面容枯槁,穿件阴丹蓝的粗布衣服,又肥又大,在那上面可以看到烟熏火燎的痕迹,残羹剩饭的污渍,孩子遗留的泪痕,家庭生活的凌乱,独守空房的幽怨,以及一个街道妇女无法遮掩的粗俗、邋遢。哪里还有当年学拉小提琴的舒家二小姐的优雅、闲适、洋派和青春?哪里还有梨花的热烈、洁白、脱俗和高贵?如果赵广陵心中的梨花永远都在开放,他只能想到“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凄艳凋零了。舒淑文啜泣着说:“赵哥你不要怪我啊!我去炼钢铁,几天不让回家。我只能让豆芽管几个弟弟妹妹。豆芽不省事,看见妹妹发高烧说胡话,就在抽屉里乱翻药给他妹妹吃。我回到家,豆秧已经……医生说……说吃错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