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湖堤上的“辩证法”(第3/6页)

“不要怪豆芽,怪我。”这是赵广陵唯一能给妻子的担当。舒淑文说她一周都没有让豆秧下葬,天天晚上抱着豆秧睡,小小的尸体都发臭了,可她一点都不察觉,还想用自己的体温把豆秧捂热。我从小就香香的豆秧啊……以至于邻居们找来了居委会的大妈大嫂们。舒淑文说,我让她们把我一起埋了,可她们愣是把我从坑里拖出来了。这些挨刀的啊,我怎么有脸来见你啊……

“不怪你,怪我……我有罪。”这也是他能给妻子的唯一宽慰了。

作为人民的敌人,负罪感并不因为你虽然被定了罪但又问心无愧而减轻半分。你不幸地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你张开双臂想加入,却被拒绝,你想表达自己的爱,却兜头一场凄风苦雨。加固湖堤的右派们都曾经是人民的一分子,大部分还是人民中的精英,但现在连黄口小儿都会唱:“右派右派,肚里使坏,戴副眼镜,本是妖怪;人民说好,他要说坏;破坏生产,是个祸害。”——这是唐诗宋词的国度的孩子们该唱的歌谣吗?每当听到这些刺耳的童谣,赵广陵就想。不过,当他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一大批国内知名民主人士、方家鸿儒纷纷落网、自我批判时,当他读到费孝通的《向人民服罪》、储安平的《向人民投降》、章伯钧的《向人民低头认罪》、罗隆基的《我的初步交代》、龙云的《思想检查》时,赵广陵虽然还没有资格当右派,也被这个“人民”震慑了,就像在战场上被对方的超强火力压得抬不起头一样。人民就是那滇池的水,浩浩荡荡,人民就是这天上的雨,铺天盖地。

在湖堤上劳动改造的右派们本来每天有八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但政治学习、揭发批判,自我检讨,差不多要占去三四个小时。有天傍晚赵广陵正准备去大工棚里参加学习,忽然有人来通知他说,跟他走,有领导要提审他。赵广陵心里咯噔了一下,又来了,他们又知道了些什么?他忐忑不安地被人带到一间灯光昏暗的小工棚里,迎面看见一张威严的脸,但他心中却泛起一阵莫名的暖意,有点像受到冤屈的孩子见到父母的感觉。

省公安厅周副厅长端坐在一张木桌后面,语气不温不火地问:

“我来看看抗洪的情况。你,改造得还好吧?”

“我很好。谢谢周副厅长关心。”赵广陵判刑前曾经还抱有希望他会不会保自己一把,但整个审查期间,周荣没有来看过他一次。后来赵广陵也想通了,在革命原则面前,人家不会拿私情去冒险。

“能吃饱饭吗?”

“每顿两个土豆,周副厅长。”

“劳动呢,还能对付?”

“没问题,三四十公斤重的大包还扛得动。”

“好好表现吧,争取减刑。”

“是,周副厅长。”赵广陵心里希望陡升,忽然就想起了一个表现的机会,“周副厅长,我有个情况,想请你向抢险指挥部反映一下。”

“说。”

于是赵广陵就把水利局的王副总工程师的担忧说了,还说根据他私下的观察,发现前两天垒起的沙袋在下沉,有的甚至发生了位移。

周副厅长眉头皱了起来,因为来抗洪的大都是犯人,他也是抗洪抢险指挥部的副指挥长。他说:“我马上召集他们开会,你也来参加。”周副厅长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油纸包着的东西,小声说:“给,火腿。藏好点。”

周荣毕竟还是关心自己的。赵广陵感慨莫名。两人的眼中都有温热的东西,但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副厅长重回了威严,历史反革命收敛起了感动。

这个紧急会议开到凌晨两点。因为作为水利方面的右派专家王传心副总工就是不说话。周副厅长和抢险指挥部的几个领导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他拿出解决方案。可除了领导们的讲话,工棚顶一直喧嚣不已的雨声,会议上无人多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