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4/11页)

我不要死在他们的手里。

铁丝网毫不留情地划着他。顶端的电网能电晕一头母牛,他心想。但他没有放手,身体在强大的电流下不住地颤抖;他翻了过去,铁丝网钩住了他的衣服,最后扯破了衬衫,他才掉了下去;他晕乎乎地躺在地上。又传来一阵警笛声,这次就在附近。

这下他们知道我在哪了,他心想,真是个笨蛋。

他爬起来,身体因触电还在瑟瑟发抖。他恍恍惚惚地走进围墙一百米外随风起伏的高草丛。

太阳刚刚落到地平线。

草又硬又锋利。

寒风刺骨。

他没穿衬衫。

我今晚非冻死在这儿不可。我会被晒死。一贯幸灾乐祸的那部分他冷笑一声,“你活该,弑母的家伙。你罪有应得,俄狄浦斯。”

你全搞错了,你要杀的应该是父亲,对吗?

“啊,你画的是我吗?”扎德问道,看了他画的一幅水彩画,“太像了。除了我不是金发的,你知道。”

他瞧着她,愣了一会儿。他为什么以为是她。

一声响动打断了他的回忆。他听不出是什么,从没听过,也分不清是哪儿传来的。他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听着。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锉刀似的草划破了他的胳膊、手、腹部和背,在流血。吸血昆虫叮咬着他赤裸的身体;他猛地一抖,把它们抖落开去,只留下满身的肿块——这座星球的魔咒之一,因为肿块不痛不痒,一个人可以流血致死却浑然不觉。

林克瑞扭头看了一眼。政府大楼的灯火在身后闪烁。太阳落山了,平原上笼罩着一抹昏黄的日暮。

又响了一声。他仍分辨不出是什么,但方向明白无误——他循声望去。

两米开外,躺着一个已经哭不动的婴儿,身上的羊水都还没洗去,胎盘就丢在身边。虫子爬满了胎盘和婴儿全身。

林克瑞跪下身,赶走虫子。他看着孩子,胳膊和腿短而粗:他是一个瓦克。但除此之外,林克瑞看不出他与人类婴儿有什么分别,黝黑的皮肤想必是正午炽热的阳光暴晒所致。教过他的家庭教师不计其数,他清楚地记得,其中一位教过瓦克的风俗——与古希腊为保持人口水平而弃婴的风俗如出一辙。婴儿哭了。他心绪难平。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婴儿,要为整个部落的利益牺牲?瓦克的各个部落有来往吗?如果有百分之七的婴儿要为部落牺牲,难道就不能放这百分之七的孩子一条生路?当然不能——林克瑞抚摸着孩子瘦弱的胳膊——除掉多余的孩子更有效率。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婴儿(他以前从没抱过,仅在父亲建立的,也是林克瑞“负责”的医院的保温箱里见过),贴在赤裸的胸口,没想到胸口还暖和。婴儿暂时止住了啼哭。林克瑞时而掸一掸从胎盘跳到婴儿或自己身上的虫子。

我们同病相怜,他默默地告诉这个孩子,我们同病相怜,都是多余的孩子。“我真不该生了你。”他仿佛听到妈妈说。这句话她只说过一次,但他记忆犹新。不是演戏,没有做作(就像她的拥抱、亲吻和“我为你骄傲”)。那是她难得一见的真性情,“我真不该生了你,不然也不用在这颗该死的星球上终老!”

妈妈,那为什么不把我丢在这片荒原上,让我自生自灭?这远比把我关在家里,慢刀子杀我仁慈得多。

孩子又哭了起来,小嘴找着这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胸脯,永远也吮不到渗着乳汁的乳头。妈妈伤心吗?或许吧。或者她说不定是为乳房的胀痛而烦躁,仅仅是盼着妊娠的最后一丝残迹快快消退?

抱着婴儿蹲着,林克瑞一时不知所措。他能把这孩子带回收容所吗?当然,但要付出代价。首先,林克瑞会被抓住,继而被重新关进医院,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没疯,继而干净利落、自然而然地把针头推进他的屁股,让他永世长眠。还有这个孩子。他们会如何处理一个墙内的瓦克孩子?他无依无靠,准要遭别的孩子欺负。那些贫穷又顽劣的孩子会任意欺凌这个低自己一等的异类,以此证明自己的能力。学校会把这孩子视作没有学习能力、愚不可及的贱民,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直到有一天,他流落街头,受够了欺凌,掐死一个人,走上了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