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5页)

第二天早上,代助坐在早餐桌前,像平日一样喝着红茶。门野刚洗完脸,整张面孔闪闪发光地走进起居室。“昨晚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昨天实在累坏了,就打了一会儿瞌睡,结果完全没听到您回来……您看到我在打瞌睡了吗?老师好坏哟。大概几点回来的?您那么晚才回来,是到哪儿去啦?”门野又像平日一样,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啰唆了半天。

代助露出认真的表情问道:“你帮他们整顿妥当了吧?”

“是,统统都整理好了,可累坏我了。跟我们搬家的时候不一样,好多大件的家具呀。那位夫人站在客厅中央,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一副呆呆的模样,真的好好笑。”

“她身体不太好嘛。”

“看起来好像真的不太好。我就觉得她脸色有问题,跟平冈先生大不相同。那个人的身体真棒。昨晚我跟他一起去洗澡,那体格可惊人了。”

不一会儿,代助重新回到书房,一连写了两三封信。一封写给他在朝鲜统监府(3) 工作的朋友,感谢对方先前寄来的高丽烧(4) ,另一封写给他在法国的姐夫,拜托他帮忙买些廉价的塔那格拉(5) 。

午后,代助出门散步经过门野的门外时,偷瞄了一眼,发现门野又倒在那儿呼呼大睡。代助看到他那两个天真烂漫的鼻孔,心里很是羡慕。说实在的,昨晚他倒在那儿翻来覆去睡不着,难熬得要死。平时放在枕边的怀表整夜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简直吵死人,代助最后没办法,只好把它塞到枕头下面,谁知嘀嗒嘀嗒的声音依然吵得脑袋发晕。他听着那声音,所有属于潜意识的部分都掉进黑暗的深渊,脑中却始终忘不了那根缀补黑夜的缝衣针,正在一步一步毫不停留地从他脑中走过。更奇怪的是,那针脚向前的嘀嗒声竟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丁零丁零的虫鸣声,好像正从玄关旁那棵美丽盆栽的叶缝里不断冒出来……现在回想起昨夜那个梦,他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连接沉睡与觉醒之间的那缕细丝。

代助这人不论对任何事,只要心中生出了兴趣,就喜欢追根究底,彻底研究一番。更何况,他的头脑也不笨,虽然深知自己这种习性有点傻气,反而更加不肯放过好奇的事物。譬如三四年前,他为了弄清自己平日究竟如何陷入熟睡而做过一些尝试。每天晚上,他先钻进棉被躺下,等到睡意逐渐降临的瞬间,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啊!就是现在!我就是这样睡着的。”就在灵感浮现的那一秒,他立即惊醒了。又过了一会儿,待他重新感到睡意时,不禁又再叹道:“啊!就是现在!”那段日子,代助几乎每晚都被这好奇心害惨了。同样的剧情总得重复两三遍,弄到后来,连他自己也受不了,一心只想摆脱这种痛苦,同时也深感自己实在愚蠢。其实代助心里很明白,就像詹姆士(6) 所说的,若想探究原本模糊不清的事物,借此厘清从前怀抱的疑问,等于点着蜡烛研究黑暗,摁着陀螺观察陀螺运转,照这样下去,自己一辈子都别想睡觉了。然而,心里虽然明白这个道理,每天一到晚上,代助还是不时会被惊醒。

这种痛苦的现象大约持续了一年多,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算逐渐消失了。现在再把昨夜的梦境跟当时的困境两相对照,心里不禁感到好笑。因为他觉得抛开自己理智的一面,以最原始的状态走进梦乡,这种过程才比较有趣。代助也有点好奇,说不定这种状态就跟发疯的时候一样。代助自认以往从未激动得失去过理智,所以他坚信自己不会发疯。

接下来的两三天,代助或门野都没听到平冈的任何消息。第四天下午,代助受邀到麻布的某户人家参加园游会。男女宾客人数众多,主宾是个身材极高的男人和他戴着眼镜的夫人,男人据说是英国的国会议员还是实业家(7) 之类的人物。夫人是个美女,美得令人觉得她到日本这种国家来有点可惜。这位夫人满面得意地撑着一把岐阜县特产的手绘阳伞,也不知她是从哪儿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