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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天气非常好,天空一片蔚蓝,身穿黑礼服的宾客站在宽阔的草地上,从肩头到背脊都能确实感觉出夏日已经来临。那位英国绅士皱着眉抬头眺望天空,“真美呀!”男人说。“Lovely!”(可爱)他的夫人答道。两人说这话时的声调显得特别昂扬有力。代助心想,英国人表达赞美的方式真是特别!

主宾夫人也跟代助搭讪了几句,但是谈不到三分钟,代助就找不到话题,便立刻退到一旁。

很快,另一位穿着和服、特意梳了岛田髻(8) 的小姐,还有一位曾在纽约经商多年的男人即刻插嘴接过话题。这个男人向来自认是英语天才,凡是这种说英语的集会,他是一定要出席的,不但喜欢跟日本人用英语聊天,更喜欢在餐桌上用英语发表即席演说。此人还有个毛病,不论说些什么,说完之后,总是发出一阵觉得有趣极了似的大笑,有时笑得连英国人都不免讶异。代助真想劝他不要再这样傻笑了。那位小姐的英语说得也很不错,据说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曾对英语下过一番功夫,家里还请了美国女人当她的家庭教师。代助对她的英语非常佩服,一面听一面想:“她的语言天分倒是比她的容貌强多了。”

代助今天之所以受邀,倒不是自己认识主人或那对英国夫妇,主要是受到父亲和兄长的社交地位庇佑,才收到了请柬。他走进会场后,便四处闲逛、打招呼,不停地向宾客点头致意,不一会儿,他发现哥哥也站在宾客当中。

“哦,你来啦。”哥哥看到他,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连伸手举帽的礼节都省了。

“天气真好哇。”

“嗯!很好!”代助的身高并不算矮,但是哥哥又比代助更高一些,再加上最近这五六年,哥哥的身材逐渐发福,所以体形看起来非常魁梧。

“您看如何?哥哥也到那儿跟外国人聊两句吧?”

“不,我可不行。”说着,哥哥脸上露出苦笑,又用手指拨弄着吊在胖肚子下面的金锁链。

“外国人说话太夸张了,简直夸张得过分。像他们那样赞美天气,连天气都不敢不好了。”

“他们那样赞美天气了吗?真的呀?但你不觉得天气稍嫌太热?”

“我也觉得太热了。”诚吾和代助像是彼此约好了似的,一起掏出白手帕擦拭额头,两人的头上都戴着厚重的丝绸礼帽。

兄弟俩一起走到草地边的树荫下驻足小憩,四周没有半个人,对面远处正要展开余兴节目,诚吾放眼眺望,脸上的表情跟他在家时没有两样。

“像哥哥这样的身份地位,不管在家休息也好,出门做客也好,心情都不会再有什么起伏吧?一个人要是对世事都习以为常,活着也就没什么乐趣,会感到很无趣吧?”代助思索着,眼睛望着诚吾。

“今天父亲怎么没来?”

“父亲去参加诗会了。”诚吾回答时的表情一如平日,代助看了觉得有点可笑。

“那嫂子呢?”

“在家接待客人。”下次碰到嫂嫂,她又要抱怨了吧。代助想到这儿,心中又忍俊不禁。

他知道诚吾一天到晚忙东忙西,而其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参加这类聚会。诚吾对这类活动从未表现厌烦,也没表示不满,他毫不收敛地大吃大喝,跟女人嬉笑闲聊,不论何时,他从未表露疲态,也不过分嬉闹。遇到任何事情,他都能平淡以对,体形则一年一年逐渐增胖,代助对他这些特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诚吾经常出入私人会所或餐厅,有时与人共进晚餐,有时应邀出席午宴,偶尔也前往俱乐部与人欢聚,或到新桥车站为人送行,又或在横滨迎接宾客,甚至还要到大矶(9) 奉承那些有权有势的商贾政客,每天从早到晚忙着出席各种集会,脸上却看不出悲喜,代助想,或许只能说,哥哥早就习惯了这种日子,就像漂游在海里的海蜇,感觉不出海水的咸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