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4/5页)

不过代助觉得这倒也是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因为诚吾跟父亲不同,不会用那些啰唆的理论来教训自己。像什么主义啦、思想啦、人生观啦之类无聊的东西,从不会自诚吾嘴里冒出来,他也搞不清诚吾脑中到底有没有这些东西,而诚吾从来也不曾积极地否定这些主义、思想或人生观。代助觉得哥哥真的是个平凡的好人。

然而,这一点却又益显哥哥是个无趣的人。若要论起聊天的对象,他觉得嫂嫂比哥哥有趣多了。每次碰到哥哥,他总是开口就问“过得如何”,接下来,不是说什么“意大利发生地震了吧”,就是说“土耳其的国王被推翻了”,或者是“向岛那边的樱花已经谢了”“横滨的外国船上有人在船底养了一条蟒蛇”,再不然,就是“有人被碾死在铁轨上”之类,总之,全都是登在报上的新闻。像这种不痛不痒的话题,他的脑袋里不知装了多少,好像永远都说不完。

但另一方面,诚吾有时又会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譬如像“托尔斯泰已经死了吗”之类。他甚至还问过代助“现在日本最了不起的作家是谁”。总之,诚吾对文学毫无兴趣且无知得令人惊异。他随口提出的疑问根本不涉及尊敬或轻蔑,因此代助回答时,也不必花费太大心思。

跟这样的兄长聊天,虽然缺乏刺激,却不至于发生口角,总是既轻松又愉快。只是哥哥整天都不在家,难得跟他碰上一面。若是哥哥哪天从早到晚待在家里,三餐都跟家人一起吃的话,那对嫂嫂、诚太郎和缝子来说,才是一件稀罕事呢。

因此,现在能跟哥哥并肩站在树荫下,代助觉得这真是个大好的机会。

“哥哥,我想跟您谈谈,您什么时候有空?”诚吾听了,只在嘴里反复念着“有空”这个字眼,脸上露出笑容,却不肯多做说明。

“明天早上怎么样?”

“明天早上我得到横滨去一趟。”

“那下午呢?”

“下午我虽在公司,却有事要跟人商谈,你就是来了,也没空跟你慢慢聊。”

“那晚上总可以吧?”

“晚上是在帝国饭店。那对西洋夫妇明晚请我去帝国饭店,所以没空啊。”

代助噘起嘴唇瞪着哥哥,随即兄弟俩都笑了起来。

“你那么急的话,那今天怎么样?今天没问题。咱们难得碰到,一起吃顿饭吧?”代助立刻赞同。他以为哥哥会带他到俱乐部之类的地方吃饭,没想到诚吾突然表示想吃鳗鱼。

“戴着礼帽去鳗鱼店,我还是头一回呢。”代助犹豫不决地说。

“没关系啦。”

于是两人离开园游会,一起乘车来到金杉桥头的鳗鱼店。店面是一栋古色古香的老屋,周围有小河流过,河边还种着柳树,客室凹间的梁柱早已泛黑,凹间旁有一座饰物架。代助看到兄弟俩的礼帽并排倒放在架上,忍不住说了一句:“看起来真有趣!”这间位于二楼的客室,已把纸门全部拉开,两人盘腿而坐,感觉比参加园游会更有情趣。

兄弟俩愉快地喝着酒,哥哥似乎并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打算跟弟弟吃吃喝喝,随意聊聊,代助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哥哥吃得很高兴,差点就忘了最重要的事情。等到女侍端上第三瓶日本酒离去后,代助这才向哥哥提起正事。而他这件正事,当然就是上次三千代向他借钱的事。

老实说,代助活到这么大,还从没开口向诚吾要过钱。早些年刚从学校毕业那段时期,代助倒是因为玩艺伎而欠过一些债,后来也是哥哥帮他解决的。当时他以为哥哥会痛斥自己一顿,谁知哥哥只说了一句:“是吗?你这家伙也真叫人头痛啊。”说完,哥哥还叮嘱代助:“别让父亲知道这件事。”后来,是由嫂子出面帮代助还清了欠款。哥哥从头到尾都没责备过代助一句。所以从那时起,代助一直对哥哥心怀畏惧。他虽然经常觉得零用钱不够花,但每次一闹穷,只要找嫂嫂想想办法,也就啥事都解决了。像这次为了要钱而直接找哥哥商量,代助可从来没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