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7页)

大约过了一小时,代助睁开乌黑的大眼,眼珠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某个点,看了好一会儿,手脚的姿势也跟他熟睡时一样,毫不动弹,仿佛死人似的。就在这时,一只黑色蚂蚁爬过法兰绒衣领,掉在代助的咽喉上。他连忙伸出右手紧压喉头,皱着眉头,用手指夹住那只小动物送到鼻尖打量起来。蚂蚁早已被他捏死。代助用拇指的指甲弹掉了黏附在食指指尖的黑色小东西,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周围还有三四只蚂蚁正在爬行。他又拿起薄薄的象牙裁纸刀,解决掉它们之后,才拍掌叫人进来服侍。

“您睡醒啦?”门野说着走进屋来,问道,“要给您倒杯茶吗?”代助一面拉拢敞开的衣领遮住裸露的胸膛,一面平静地问:“我刚才睡觉的时候,有谁来过吗?”

“有哇。有人来过。是平冈太太。您猜得好准哪。”门野不经意地说。

“为什么没叫醒我?”

“因为看您睡得很熟呀。”

“可是来了客人,我怎么能再睡?”代助加重了声调。

“您说得没错,可是平冈太太叫我不要吵醒您哪。”

“所以,平冈太太已经回家了?”

“不,也不是回家了。她说她先到神乐坂买点东西,买完之后再来。”

“那她还会回来。”

“是的。其实她刚才已走进客厅来了,原本想在这儿等您睡醒的。但是看老师睡得这么熟,可能觉得您不会马上醒来吧。”

“所以才又出去了?”

“对呀。嗯,就是这么回事。”代助笑着用两手摸了摸刚睡醒的脸庞,起身到洗澡间去洗脸。不一会儿,只见他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重新回到回廊边,欣赏着院中景色。代助感觉情绪比刚才好多了,心情愉快地看着两只燕子在那阴沉沉的天空里来回飞舞。

自从上次平冈来过之后,代助一直引颈期盼三千代会来看他。但事实却不像平冈所说的那样。或许,三千代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故意不来?也可能是平冈从一开始就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代助内心怀抱着疑问,也因此感到心中的某处十分空虚,但他并不想把这空虚的感觉当成一种日常生活经验,探讨成因或对策。他觉得,若是深入窥视这种经验,或许会有更黑的阴影隐藏在底层。

代助最近尽量避免主动找平冈,散步时,通常朝着江户川的方向走去。樱花凋谢的那段日子,他总是在晚风吹拂下,在河上的四座桥(1) 踱过来踱过去,几乎踏遍两岸的长堤。现在是绿荫遍地的时节,樱花早已落尽,代助时常站在桥中央,手肘撑住脸颊,欣赏那茂密的树叶间射来的水光。看着看着,他的视线顺着水面逐渐变细的光影一路向前,然后抬头仰望目白台上那片高耸的森林。只是每次返家的路线,代助不再走到桥对面登上小石川的山坡。有一天,当他走到弯度较缓的一段河边时,刚好看到五六十米的前方有一辆电车,平冈正从车上下来。代助觉得自己肯定没看错,所以马上转身,又朝河边的栈桥走回去。

他对于平冈的状况始终很在意。尽管他觉得平冈现在恐怕还处在衣食不稳的境地,但他也曾想象,或许平冈已在哪一行里找到了糊口维生的饭碗。只是,他并不想专为弄清真相而跟踪平冈。因为他预料自己看到平冈时,一定会毫无理由地冒出不悦的感觉。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平冈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就算只为了三千代,也还是值得为平冈的处境操心。即使只为平冈着想,他也是衷心期盼平冈能够成功。

最近这段日子,代助怀着这样一颗残缺的心,空虚地活到了现在。刚才叫门野拿来圆筒抱枕,打算好好睡个午觉的那一刻,灿烂的宇宙带来的刺激简直快让他受不了了。代助一向都像这样过分敏锐地感受着生命。若是可能的话,他刚才真想将脑袋沉进湛蓝的深水底部。所以,当他把热乎乎的脑袋倒在枕上时,平冈和三千代几乎都从他脑中消失了。代助这才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好觉。只是,正当他陷入沉睡的那段时间,似乎又感觉到有人走进房间,那人又轻轻地走了出去。直到他睡醒坐起身子时,那种感觉仍旧残留在脑中,久久无法挥去。所以代助才把门野叫来询问是否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