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3/7页)

现在他站在回廊上,两手遮着额前,眺望正在高空欢快往返的飞燕。看了一会儿,感觉眼睛很累,便又重新回到室内。但因为听说三千代等一下还会再来,这种近在眼前的期盼早已破坏了原本平静的心情,代助既无法静下来思考,读书也读不进半个字,最后只好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大画册,摊在膝上翻阅起来。不过代助只是用手指一页页翻过,每张图画的内容甚至连一半都没看清。翻了半天,终于看到一幅布朗温(2) 的作品。代助平时就很喜欢这位装饰画家的画作。他的目光跟平时一样,闪着亮光投向画页。纸上画着某处的海港,背景画了许多船只、桅杆和船帆,空白的部分画满了鲜明亮丽的云彩和蓝黑色的海水,而站在背景前方的,则是四五名裸体工人。他们身上的肌肉鼓胀得像一座座小山,肩膀到背脊之间全被肉块填满,肉块间形成的花纹就像布满旋涡的山谷。代助望着这些工人的肉体,感受到肉体力量带来的快感。看了好一会儿,画册依旧摊在膝上,代助的注意力却从眼睛转向耳朵,他听到后门那儿传来老女佣的声音,接着,又听到送牛奶的人拎着空瓶匆匆离去,瓶子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因为屋里特别安静,对听觉敏锐的代助来说,这些声音带给他格外强烈的刺激。

代助愣愣地凝视墙壁,他想叫来门野,再问问三千代说她到底什么时候才来,又怕被门野讥笑,只好作罢。他觉得自己不该表现出引颈翘首的模样,因为现在等待来访的,是别人的老婆,若是有急事要跟对方商谈,他应该随时都能上门拜访对方。一想到眼前这种自相矛盾的状况,代助不免自觉理亏,而羞愧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但对于隐藏在理亏背后的各种理由,他却是心知肚明的。代助感到十分无奈,因为这种自知理亏的状态,就是摆在面前的唯一事实。就算能想出任何驳倒这种事实的说法,也只是一种自我逃避、自我蔑视的表面功夫而已。想到这儿,代助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等待三千代返回的这段时间,代助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发过去的。不一会儿,只听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代助的心脏忽然猛烈跳动起来。谈天论地讲道理的时候,代助是个很厉害的能手,但要较量心脏的力量时,他却是个弱者。代助最近比较不常发怒,这完全是出于头脑的控制。他觉得生气是一种轻视自己的行为,他的理智不允许他随便生气。但是除了发怒之外,代助还没有能力控制自己其他特殊情绪。所以当门野的脚步声从书房门外传来时,代助原本红润的脸颊便在瞬间失去了些许光泽。

“来这儿吗?”门野极为简短地向代助征询意见。因为门野觉得“要请到客厅去吗?”或是“要在书房见面吗?”这两种问法都很麻烦,便把问题压缩成短句。“嗯!”代助答完站起来,像要把等候指示的门野赶出去似的走向门口,同时把脑袋探向回廊。三千代站在回廊跟玄关的连接处,满脸犹豫地望着书房。

跟上次见面时比起来,三千代的脸色越发苍白了。代助用眼色和下颌向她招呼,示意她进书房来,等到三千代靠近门口时,代助才发觉她的呼吸非常急促。

“怎么了?”代助问三千代没有回答,径自走进书房。她穿着一身毛料单层和服,里面衬着襦袢,手上拎着三枝很大的白百合。进屋之后,三千代将手里的百合往桌上一扔,弯身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也不管头上新梳的银杏返髻(3) ,脑袋靠在椅背上。

“哎哟,累死我了。”她一面说,一面看着代助露出笑容。代助拍一下手掌,想叫人送杯水进来。三千代却沉默地用手指了指桌子。桌上有一个玻璃杯,是代助刚才吃完饭,用来漱口的,里面大约还剩两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