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心(第2/5页)

安通神父在葡萄园门口望到了我,一言不发地来给我开门。我向他道歉,借口交通不畅、还要买糖果,但我肯定他知道我在撒谎。披着长袍的他出了很多汗,眼镜片模模糊糊的,头发打着卷黏在流汗的颈项间。

站在山坡上,我看到夕阳不疾不徐地下沉,在海面上投下蜿蜒的光影,离岛的渡轮在归航中,巴尔巴·伊万家的后院沉在阴影里。人们挨着葡萄园栏杆排开,一路延伸到屋后的野草丛。纳达站在楼下的露台上,和六七个女人一起抽着烟,穿着黑裙的寡妇们像驼背的鸟群,还有几个中年主妇刚从沙滩上回来,还披着鱼跃图案的大毛巾。纳达在橄榄树下的长桌上摆出食物,每隔几分钟就给聚在栏杆边的乡亲们端去一盘。

佐拉站在掘地人后面,靠着一只点起火的油桶,正皱着眉头低头看黏在鞋底的什么东西。她抬头的时候发现了我,便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以前是专为铁手套和大学档案管理员预备的。她备好了消毒剂和几升水,对即将发生的事多少有些了解,打算先发制人,将可能出现的医务状况扼杀在摇篮中,换取他们对我们的信任。她不需要我的帮助。

葡萄园里,迪雷俯身在看什么东西,拿着一块湿布慢慢地从这头擦到那头,显然在克制自己不要太用力。那像是只手提箱,或是老式的旅行箱,皮革已开裂,提手磨成了灰色。我明白了,就是因为这个,迪雷才十分确信找得到尸体,才能忽略野狗或洪水的干扰。他早已为表亲做好了保全措施,把他塞进了一只箱子,并非如我所想的那样,被埋在浅浅草就的土坟里。迪雷在慢慢地擦拭箱子的立面,非常小心,箱子重见天日,从他的表情即可知,压在他心头的石头也终于卸下了。十二年了,因为他没能搬回遗体,不慎将至亲抛在异乡,他的忠诚遭到质疑,他一直要为自己辩护,但无论他说什么理由,他们肯定会猜忌─他是不是无情抛弃了垂死的表亲?他是不是杀了他并随意抛尸?还有那种怪病,当他的妻儿一个接一个病倒后,他怎么会直接联想到了这具死尸?当他四处求医不得,乃至寻到村里那个干瘪的老巫婆时,他肯定自咎难当,主动暗示这条线索,直到老太太终于领悟要讲一些他想听到的话,明确指出他鲁莽而不负责任地处置了尸体,正式宣判他罪责难逃。

晚上的仪式从祷告开始。他们在一张荧光绿的便笺纸上潦草抄写的祷文肯定不太好认;迪雷大声念读,一字一句读得相当慢,不仅是圣父圣子的名字,甚至有些祷词都让他看不懂,他只得去问另外几个掘地人。他们徒劳地破解手写纲领时,我在幻想差遣他们过来的老太婆,住在迪雷他们村里最偏僻的地方,孤身一人在又冷又小的屋子里,像只蟾蜍,眼生白翳,四肢柔软,把每一分气力都用在这份祷文上,虽然熟稔在心,她却从没把它写下来。她本想用文字激发掘地人恸哭落泪,但他们如此犹疑,反而显得那种努力不够全心全意。那老妇佝偻着,围着披肩,一心想让这个仪式充满神圣感,她刻意择选那些长音词汇,制造余音缭绕的空灵音效,本该随着朗朗诵读声飘荡到葡萄园栏杆边围观者的耳里。可惜,掘地人磕磕巴巴的高声喊叫只能让那些人齐声起哄:“洗净骸骨,带回尸身,把心留下。”一开始只是几个醉醺醺的男人在喊,可没过多久,上上下下的围观者们都喊起来了。

壮汉毫无畏惧地从火边转过身,对那些人喊了一嗓子:“操你妈的!”

“别操来操去的。”迪雷对他说,转眼就找不到刚才读到哪一句了,“那不关我们的事。”又转身对安通神父说:“我要从头重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