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叔(第2/12页)

我已经说过,犬叔一直是全身心地融入村里的事务的,大家对他也很欢迎。所以到了今天上午,虽然人人心里都有怨气,但还是一个个肩着锄头、铲子和二齿锄上山了。我注意到在村人履行他的计划之时,水永公公却躲在屋里不出来,就好像做了什么值得惭愧的事一样。犬叔大呼小叫地吆喝着,上蹿下跳,指挥着村人放火烧灌木。

忙了大半天之后,大家都被熏得一脸墨黑,一个个身心疲惫、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有人在咬牙切齿地赌咒发誓说,决不再听水永公公的鬼话了。我也在山上乱砍乱挖地搞了一天,但我这个人比较油滑,属于那种出勤不出力的类型,我生怕累着了自己。回到家里之后,我给自己烧了饭吃了,然后就坐在门槛上慢悠悠地抽起了烟。微风吹着,对面山上死灰复燃的零星火苗在闪动,提醒着人们白天里的荒唐忙碌。我忽然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不再参加这种莫名其妙的劳动了。这时我听到邻家院子里传来大声的争执,是水牛家在同犬叔、还有水永公公争吵,当然是为了种果树的事。开始双方的嗓音都提得相当高,水永公公的声音变得像公鸡叫一样,那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但是接下去,双方的嗓音都低下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居然成了窃窃私语,不乏亲密的味道。我还未充分反应过来,那一群人就相拥着进到屋里面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水牛家的灯也灭了,似乎他们在那里开黑会。我不屑地撇了撇嘴:这算怎么回事呢?

乡下的夜晚是令人万念俱灰的夜晚,在那样的黑暗中,小屋里的人们很难萌生任何冲动。我就在这种死一般的静寂中,像一个外人一样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事。村里人(也包括我在内)到底为什么要上山去开荒种树呢?难道我们真的相信犬叔那些鬼话吗?一个八十岁的老糊涂了的家伙的忽发奇想,居然改变了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我们并不需要什么果树,好几百年以来,我们的村子一直自给自足,甚至还略有剩余,这种瞎折腾是没有意义的。以我的观察来看,水永公公以前从未有过自己的主张,他只是装出有主张的样子让别人来向他讨教,维持一种“德高望重”的地位。但这一次是怎么回事呢?莫非他以前全是在演戏?我躺在蚊帐里头,想象着村人先后被水永公公说服的情景,不由得发出冷笑。我在心里说:“懒惰的人们啊,你们自食其果吧。”然而在我的梦里,满山都开遍了灿烂的桃花和梨花,花丛间居然还出现了三只小鹿秀丽而惊恐的脸。

大家都上山的时候,我没有上山,我在菜园里修篱笆。水永公公坐在那一丛竹子下面抽着旱烟,他的媳妇在院子里喂鸡。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些妇女在家里或园子里干活。从菜园里可以看见满山乱跑的人,他们不像是在种果树,倒像是在搞破坏。山上已成了黑糊糊的一片,仅有的几棵大松树也被砍倒了,风里面尽是植物烧焦的味道,熏得人头痛。水永公公已经在那把木椅子上睡着了,烟袋也掉到了地上,他的身体小小的,像一个玩具。

我在家里干活,但我并不安于干活,我干活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从众人中脱离出来,内心免不了忐忑不安。每天,我听见他们上山;然后,我又听见他们回来。起先他们比较沉默,似乎在迫不得已地履行一项讨厌的职责。后来他们就渐渐活跃起来了,我听到了谈笑的声音。他们现在是越来越活跃了。从菜园里我可以看到他们在挖坑、种树苗、浇水,到处是他们忙碌的身影。我知道犬叔在指挥他们,就好像他自己是一位果树专家似的。水永公公却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了。有一天,我看见是他的两个孙儿将他抬到竹丛旁边的。他躺在躺椅上抽旱烟,看天上的大雁,通常是很快就睡着了,让烟袋掉到地上。当烟袋掉到地上的时候,他的一个孙子跑过来凄厉地发出哭叫,那声音划破长空。水永公公在躺椅上慢慢地蠕动着,像屎壳郎一样翻过躺椅,咚的一声跌到地上。这时那孙子反而吓得跑掉了。我觉得躺在地上的老头已经摔伤了,但并没有人过来管他,那媳妇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晒衣服。现在再没有人来征求水永公公的意见了,他一定很寂寞吧?在他的对面,那些人在山上干得热火朝天,整个山都已经被他们种满了果树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