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叔(第4/12页)

我没有上山,这是我独自作出的决定,从周围每一个人的眼色里,我看到了自己的错误。当绝望的夜晚降临时,我就会深深地感到,在这个村里,所有的事都有其深而又深的背景,我们看见的只是表面的那一层,而我们的判断并无多大意义。比如这个犬叔,他所领导的真的是开荒种树的工作吗?他同村民们那种铁一般的、统一的意志,有着什么样的共同的基础呢?作为一个外来人,他竟然可以在这个村里做到一呼百应,将一个空洞的、很显然是没有前途的计划付诸实施,这说明他身上具有一种我所不理解的凝聚力。

犬叔那张瘦脸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越来越心神不定了。昨天我丢了一只北京鸭,那是一只下蛋的鸭。我想,也许它到什么地方下野蛋去了。我循着鸭们爱去的地方寻找。我没有找到鸭,却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在村头犬叔那间小屋里,犬叔正在床上的帐子里打呼噜!我踢了好久的门,犬叔才揉着眼过来开门。

“水述吗?找我有事?”他不高兴地说,一脚将地上的一只小马凳踢开。

“犬叔今天没上山?”

“我当然上了山。我是溜回来的。这也是一种策略。你有事?”

我回答说,事倒没什么事,我就是想找人说说话。犬叔看了看我之后,紧皱的眉头就舒展开了。

“好啊好啊,你是想弄清我的来历吧?你坐下,坐在这里仔细听听,熟悉熟悉情况再说。”

我坐在他递过来的椅子里头,耳边立刻响起了各式各样的喧闹,是对面山上传过来的。听起来那些人好像不是在山上,却是在门口说话、喊叫。他们吵得我的脑袋像要炸开了一样。我听出来有两派在那里争执、对骂,后来又发展到动起手来。还有人在大喊:“打死人了!”对面的这座山离犬叔家有两里路,坐在屋里却可以对那边的动静听得如此清楚。犬叔在村民们当中制造了内斗,然后自己躲在屋里睡大觉。这个人心里整天想些什么呢?

“苹果树还种不种呢?”

“这还用问呀。他们在山上补苗嘛。”

“日子真过得让人灰心丧气啊。”

犬叔听了我的话笑起来,他一边躺到帐子里去一边对我说:

“这个村子里啊,没有一个人的来历是弄得清的。就说你吧,你从小就以为你是水和家的人,实情究竟怎么样呢?也许在你还不懂事的时候,水和家在路边捡到你,将你带回家养大起来。这种事,旁人是不会向你透露一个字的!我看见你往水永公公家里去,我就知道你要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是白费力气了,不但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种事呢。我记得有很多马,还记得那里整天灰烟滚滚,其他的就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懒得去回忆,再说,即使想出来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你说是吗?”

他隔着蚊帐对我说了这么一大通。这当儿我的脖子上被毒蚊咬了三个包。外面吵得更厉害了,那些人像要冲进屋里来一样。奇怪的是我又听得出他们是在山上,不是在屋门口。

“蚊子咬得厉害吧?你要愿意,可以到帐子里头来。”

我觉得他的提议很怪,我不习惯他对我这样亲昵,就说我要走了,还得去找那只北京鸭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走到门口了他才说:

“多可惜啊,你就这么走了?”

走出犬叔的家门,山上的喧闹就听不见了。我看到那些人都在那里弯着腰默默地劳动,没有人偷懒。这种大规模的集体行动是很少有的,一般来说,村里人总是像一盘散沙,他们喜欢懒懒散散,也喜欢做事凭惯性,排除目的性。就在前不久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我们村的青年水生到邻村去要账,他一大早就出发,有人看见他一边走还一边哼歌子。到那家人家时已是中午了,那家人正在准备吃饭,于是请他上桌。上桌之后那家主人就不停地向他敬酒,他喝得一脸通红,开始吹起牛皮来。主人就顺着他的意奉承他,还说要把家里的女儿嫁给他,条件是他要取消那六百元的债务。水生满口答应。主人就找来纸笔,要他写下承诺,他不假思索就写了。后来一兴奋,又喝下几大杯,醉成了一摊泥。醒来时,他已经躺在路边的沟里。回到村里后,有人问他钱要回来没有,他拍着脑袋,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上午是到哪里去了,而且也想不起到底是谁欠了自己的钱,自己是否曾借钱给别人。问话的人逼得紧了,他就冲那人骂了起来,说那人要“拖他下水”,“搞诈骗”。那个热心人只好赶紧离开他。水生这样的人并不是村里的个别例子,实际上,我们大家都有点像他。大概是这种散漫的与世隔绝的农家生活早就消磨了每个人的意志,我们虽有顽强的记忆力,记得住远古发生的事,但对于眼前的事情,大多数人都是做过就忘,完全稀里糊涂。所以我感到,生成这样的德性,村人这一次却共同去完成一桩荒唐的事业,全凭想象去接近目标,实在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怪事。他们放着田里菜土里的活不管,已经在山上苦干了近两个月了。树苗不断买来,种了又死,死了又补苗,人人都变得像偏执狂一样。尤其在下雨天,一个个淋得像落汤鸡,患上重感冒。那些没躺倒的继续干,躺下了的,病状一减轻马上又去了。而这两个策划者呢,一个终日躺在竹丛下玄想,另一个则每天溜回来睡大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