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叔(第3/12页)

犬叔是回来搬树苗的时候碰见我的,当时我正要去买点灯的煤油。

好久不见,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三角脸像被人削了两刀一样。他放下树苗,像往常一样瞪着我。我强作笑脸,问道:

“犬叔啊,苹果苗都成活了么?”

“没有人会去管这种事,我们关心的是别的事。”他镇定地回答。

我甚至感到那张脸上有一丝嘲弄的味道。我莫名其妙地惭愧起来,避开他的目光走出去。

“我们都很乐观,苹果苗死了也不要紧。”

他的逻辑实在太可鄙。发动全村人上山,鼓吹种果树的好处,其实却一点把握都没有,只凭着忽发奇想盲目行事。这种事情和欺骗又有什么两样呢?当我把我的这个想法告诉水永公公的媳妇,那媳妇听了我的话立刻跳开去,仿佛怕沾了我身上的瘟疫似的。她拍了拍手,厉声道:

“你可不能乱说。犬叔相信他自己做的事,他从不撒谎。你是一个男子汉,为什么待在家里呢?你这种人真没出息。”

我讨了个没趣,悻悻地离开。我经过竹林时看见水永公公在朝我做鬼脸。

“水和家的!”他用尖尖的、小孩一样的嗓音喊我。

我凑过去。

“帮我将烟袋捡起来。”

我捡起烟袋交给他。他费力地在躺椅上移动了一会,终于坐了起来。但他的一条腿不能动,似乎是摔伤了。他做着手势叫我凑到他面前去。

“村里有鬼魂在游荡,听到了吗?山上那些人啊,他们喊得那么起劲,是在为自己壮胆呢。”

我果然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喊声,它们随着阵风时大时小地传过来。

“他们害怕么?”我凑着水永公公的耳朵大声叫。

“当然啦。我躺在这里,已经打了好多次仗了,我的这条腿中了弹,已经瘸了。看,一动也不能动了。但是他还不放过,白天黑夜都来追。”

“谁?”

“从我们老家来的那个家伙罢。本来都不愿意上山,那个家伙一来,大家看见了他之后,就都赞成我的意见了。现在留下我一个人在村里做看守,我想死也死不了了。你怎么样,还没有打定主意么?你没去过我们的老家吧?”

我的声音总是被一股风阻断,而水永公公的耳朵又聋得厉害。我就将嗓音提到最高,朝他喊道:

“没有啊,你同我说一说老家的事吧!”

水永公公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竹子顶上的那些叶片说话。

他的声音又低又含糊,而且脸也不向着我,风又刮得那么厉害,所以我连一句话都没听清。我想,水永公公既然是说给我听的,为什么又偏不让我听见呢?再说村里人,难道就听懂他的计划了吗?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交流呢?我听不见水永公公的话,但我能听见山上那些惊恐的叫声。这里的氛围的确是不对头。但是为什么水永公公的媳妇,还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喂鸡呢?

“老家已经消失了!”

我突然听见水永公公朝我大喊。他已经讲完了他的故事。他的烟袋重又掉在地上,他倒在躺椅上,冷汗淋淋。我的眼睛往四周看来看去的,什么都没看到,只有竹叶在风中发出可疑的响声。

我走开的时候,又看见那媳妇,她正在恶声恶气地骂她儿子,我知道她是在骂我。看来我这个旁观者已经受到了全村人的唾弃。

“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干的。”

那媳妇突然冲我背后说了这么一句。我一转身,看见她正朝水永公公走去。

我听说种下的苹果苗全都死掉了,这是意料中的事,可我还是感到很紧张。每一天,我都看见瘦骨伶仃的犬叔肩着锄头从我院子前面走过,他那灰黄的脸上表情十分坚定,简直有点不顾一切的味道。村人们渐渐地沉默了,现在我已从他们中间听不到任何声音,我也不敢同他们对视。我知道在我背后,他们正射出那种极度蔑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