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步枪的人(第2/13页)

问题反而出在树林里。在大路和树林之间行走很容易——在他们去城镇的相反方向走几分钟处,有一条小溪从一座小桥下穿过与大路相接,只要别太拖延时间弄湿鞋子,他们就可以轻松地在林地中进出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可是,到了森林里面,选择的余地却很少。树木都不那么结实或者挨得不够近,没法让他们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穿过树荫来开路,最后,只好任凭自己在森林深处留下许多足迹,提示那里就是他们的住处(跟世上任何一个地方差不多)。

他们的努力如愿以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以引导丢了食物的人家沿着踪迹找到森林来。

但是,最后,无论多么谨小慎微都没法让他们在那里安全无虞。

在小石洞里,除了讲故事,主要的时间都用来打盹了。这是最好的消遣和缓解饥饿痛苦的方式,还有额外的益处,让他们休息好为夜间进入小镇的短途旅行作准备。

燕子男经常乘安娜睡着的时候去附近随便走走。他总是等安娜闭上眼睛的时候出去,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又赶回来。但是安娜睡眠很浅,几乎总能听到燕子男离开时靴子在雪地里咔嚓咔嚓响的声音。

燕子男睡着的时候,安娜从不出去走动。她喜欢观察燕子男。他沉睡着的脸让安娜想起在湿地时他变成的那个燕子男。也许那只是他们离开克拉科夫后在山上度过的第一个晚上的记忆,但是在那种状态观察他,目睹他均匀、规律的睡眠中的呼吸,安娜总觉得自己似乎想靠得更近些,好好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人。

那天晚上,安娜醒来时天已漆黑。先是脚,像燕子男离开时那样在雪地上踩得咔嚓咔嚓响,但这会儿的脚步更多,很多很多脚步,还有身体活动时金属互相轻轻的刮擦声。

燕子男没有回来。外面岩石上方天已经黑了。脚在她身边踩过去时传来几声咕哝,但是安娜辨认不出具体的词或者语言。她使劲屏住呼吸。

事情开始的时候,他们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她还能听到他们在雪地里的脚步声,但是现在已经走远了,没有近到她连呼吸都害怕的程度。

第一声枪响只出现了一下,是从一支手枪或者步枪里射出的,接着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

根本无法恰当地向一个从没听过这种尖叫声的人描述这种声音。这种声音超越了人类身体能发出的极限,如此粗砺和尖锐,似乎从别的世界传来,但又如此像动物的声音,乃至在亲身经历者的身体中产生了幽灵般的惊声尖叫,在你的胸腔里发出剧烈的回音。痛苦或者恐怖这样的词都不足以描述。说实话,任何语言里都没有合适的词来描述。想象这种尖叫声的唯一方式是把它想象成宇宙撕裂开来让死神钻出时产生的声音。

起先是一个人在尖叫,随后传来一波咕哝声,接着更大的声音冲着咕哝声咆哮。安娜还是辨别不出什么语言。狗开始吠叫,接着又传来枪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脚步声一个跟着一个,尖叫声和哭喊声混合成一片,像传染病般在各种声音中向外弥漫开来。

有人放声大笑。

最后,只剩下枪声。枪声逐渐淅淅沥沥,最后只有断断续续的喷发声,一次两三声,在清除着落下的任何残余生命。

安娜紧紧攥住喉咙,另一只手迅速捂住嘴巴,极力控制住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她的脸蛋、下巴、喉咙和眼睛,全都因为手捏得太紧而受到挤压。她竭尽全力不要哭出来,最后还是没忍住。

安娜听到士兵们的靴子声、闲聊声,顺着她这边追查回来,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能闻到香烟的味道越来越重。狗脖子上的项圈叮叮当当轻轻击打着牵绳。

恐惧没法形容她的感受。恐惧是种不确定的感觉。可安娜很确定自己马上就会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