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模式(第2/14页)

虽然吵吵闹闹也许是最容易被注意到的问题,但还不是这个犹太人唯一让燕子男心烦的地方。在充分利用他们碰到的食物残渣和碎屑方面,安娜和燕子男已然成为熟练的专家——一粒掉到土里的盐,一滴留在指头上的剩油——任何东西都不会从他们的嘴巴逃脱太长时间。不过,希塞尔先生吃饭的时候,多半食物都挂在胡须上。也许这种笨拙还可以原谅,可是如果这种情况属于过度热情和漫不经心共同导致,弄得他唱首小调儿连碎面包屑都擦掉,那么怨恨就开始了。

安娜和燕子男已经习惯每天吃两顿饭,一次是起床的时候,一次是躺下睡觉前——其间都在不停地走路。于是,现在,他们每天早晨(即便第一个早晨)醒来时,就发现希塞尔先生已经起来,在默默祈祷,身体以腰部为支点前后晃悠着,手掌极其轻柔地翻上翻下。他祈祷的时候像在唱歌,双眼紧闭,嘴唇随着呼吸的进出,迅速吐出祈祷词。

当然,无论他什么时候起来,总是会有一连串让人心烦意乱的祈祷词没说完,最让燕子男受不了的是马上就要走了,希塞尔先生还优哉游哉。甚至这还不够,希塞尔先生坚持要在中午的时候暂停行走,开始第二轮祈祷。晚上临睡前,他会做第三次祈祷,常常在安娜已经打瞌睡的时候,还继续站着保持双目紧闭的姿势,嘴里咕咕哝哝地做着祈祷,如果不是有所了解,安娜没准儿会认为他要站着祈祷整个通宵呢。

虽然这份虔诚让人不胜其烦,希塞尔先生的时间很多时候都不是祈祷打发掉的。时间主要还是用来走路。

不过,作为行走者,希塞尔先生跟燕子男也有截然不同的区别。燕子男行走的时候,要么边走边演讲和指教,要么作为自己姿态的唯一替代方式,保持绝对沉默。希塞尔先生徒步消遣的方式范围却极其广大、变化万千、反复无常。

当然,最常见的是唱歌了。他很快就教起安娜唱不带歌词的旋律,这样安娜就可以跟他一起唱。目前为止,她最喜欢的是首只有短短两段的行走歌,希塞尔先生把它谱写成可以反复循环地唱。往前行走的任何时刻,她都可以唱起来,然后两人会一起唱,在和谐的双重旋律中,他们的声调、歌词和乐曲互相交织,密不可分。安娜太喜欢唱这首歌了,她完全没有发觉,燕子男对沉溺于反反复复吟唱三十秒同一乐曲的行为极度恼火。

有时,希塞尔先生会花很长时间来编造非常愚蠢和幼稚的谐音双关语和谜语,来提振安娜的注意力(比如,瞧啊!瞧!如果我告诉过你一遍,我就告诉了你千百遍。瞧,明白了吗?蛤蟆[17]。)每次都会招致安娜比上次更为夸张的抗议和蔑视的表示。虽然如此,她却暗地里从这些游戏中获得了十足的快乐。不用说,燕子男肯定不会舒服。

有几次(往往是下午三点左右,这是他们感到最累、最饿而且最容易陷入默默无语、只顾辛苦跋涉的时候),希塞尔先生把头往后一仰,从肺尖处发出大吼,接着开始追赶安娜,而安娜惊声尖叫着徒劳跑开,最后被他抓住,扔在肩膀上,不断地挠痒痒,最后笑得岔了气,泪如泉涌。这事完了后,他会把快要断气的安娜放下来,继续赶路,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也许纯属因为固执己见,燕子男怎么也不喜欢这种激烈的笑闹,但是,即便听到山冈那边传来他们活动的回声,他同样会皱眉蹙眼。那段日子,安娜经常看到他强迫性地观察地平线,试图发现任何可能是尾随者的线索。

希塞尔先生有个根深蒂固的习惯,燕子男明确反对,但从不浪费精力制止——希塞尔先生爱喝酒。幸好在波兰荒野,找不到大量酒精供应,即便找到了,他的酒瘾也逐渐淡了。酗酒,本质上是种毫无益处的放纵——只会带走益处。希塞尔先生是个明事理的人,可能认为自己的很多问题或许可以通过明智的损益来解决。可是,受安娜正面影响的时间越久,他越感觉某种建设性重塑可能比那只永远空荡的酒瓶带来的全盘毁灭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