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模式(第3/14页)

无论希塞尔先生从安娜身上的获益有多大,他从燕子男那里显然没有任何收获。也许安娜有些天真。她没有设想过这两个男人会成为好朋友——事实上,这正是希塞尔先生如此吸引她的原因之一——但她曾认为燕子男作为自己的延伸,会以他对待她的那种方式接受希塞尔先生,会教他如何穿越森林,会教他如何辨认什么植物可以吃,如何伪装自己——简单说,会教路上碰到的方方面面——可是,燕子男对这个犹太人却始终紧闭大门,虽然她很希望,但是,无论实际上还是路语意义上,希塞尔先生仍然不属于“我们”。

不止一次,在某些小场合——没有更好的词来描述当时的情景——因为遭到燕子男的忽视,安娜想大声亮出自己的看法。“为什么,”她想说,“为什么你不教给他正确的方法?为什么把他拒之门外?你为什么这样不喜欢他?”然而,提到燕子男拥有知识、智慧或者优势的宝库,而且当着他明确选择不想暴露这座宝库的人,跟他顶嘴,这无异于背叛。

尽管如此,或者因为如此,安娜对希塞尔先生的喜爱却与日俱增,行走途中很多时候她总是尽可能误入歧途,走进希塞尔先生那愚蠢可爱的小世界。

两个人开始一点一点地给他们哼唱的走路歌酝酿歌词。某天,快黄昏的时候,最初的首段歌词(“当,当,当,当”)从希塞尔先生嘴里脱口而出,随后他和安娜反复唱了好几遍,整首歌只唱(以永远新鲜的热情,声嘶力竭地吼唱)这个单音节的词。很快,他们就编唱出完整的歌词来。

当,当,当,当,

走啊,走啊,一步一步走。

我们要去何方,我可不知道,

可是,当啊,当啊,我们走!

完全是胡言乱语——傻透了——可安娜在希塞尔先生的心灵世界里待的时间越长,她就越能理解这种傻气中透出的世俗智慧。如果你想独自承担,扛起整个世界的沉重负担,带着这个负担穿过波兰的田野和森林,想要歌唱它,除了用最轻快的词语外,是没法用任何方式歌唱出来的。

某天正午时分,在一片宽阔、高高的麦田中间,他们创编第二段歌词(如果什么词还没定好,总是先用“当”来代替)时,安娜首次对这个作品做出了自己的贡献。此前,希塞尔先生提交的新歌词还从来没有遭到过安娜的否决,她偶尔可能提个小小的改进意见,但在麦田之前,她从来没有拿出过任何完全属于自己创编的原创歌词。

“傻瓜,傻瓜,左走走,右走走,穿过白天,来到黑夜。”他们唱道。

希塞尔先生本来想特意强调几遍“当”这个词,可是听到安娜在旁边唱,就立刻收起来,她独自唱着刚想出的联句。

如果我们不知道去哪里,

至少这样我们不会被人找到。

安娜继续当当地唱着,但希塞尔先生突然站住了。

“安娜,”他说,“真好。”

安娜停住,回头望着希塞尔先生,怀疑地眯起眼睛。“别逗了。”她说。

“我没逗你,”希塞尔先生说,“真的很好。”

安娜吐了下舌头迅速跑开。

令燕子男感到沮丧的是,安娜和希塞尔先生走得越来越近,像鞋子的两侧被鞋带拉得越来越紧。有几个晚上,希塞尔先生以为安娜睡着了,就把自己宽厚的手轻轻地搭在安娜头发上方,给她做个简短的祷告。这种定期祈福祷告是安娜头顶上方那片空间里正在酝酿的更为无声的紧张局势中唯一看得见的苗头——这种祷告是传统的程式化的东西,本来应该由父母每周给孩子做一次。对希塞尔先生先生来说无所谓,他完全厚着脸皮,当着孩子父亲的面做祷告。

希塞尔先生和安娜、燕子男行走了一段时间后,安娜终于注意到他们行走的模式有些特别。过去,她和燕子男在灌木林里再返回去,是因为碰到难以逾越的障碍,或者错失某个机会,但是他们走的路线从来不曾来回折返过。现在,希塞尔先生跟在后面,他们行走的路径好像在画一道松松散散的圆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