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7页)

过了好一阵,我才明白,他在问我问题。我听得云里雾里,感觉像英语是第二语言的人听来自另一个英语同样是第二语言的国家的人说英语。“剧本很好。”我说道。

“你肯定剧本很好。但是你。你在剧本边上又给我写了个剧本。你之前哪年哪月哪日读过什么剧本。”

我又过了好一阵,才明白,他又在问我问题。他跟瓦奥莱特一样,说话不像常人,不在乎断句。“没有——”

“我也不这么想。那你为什么认为——”

“可你没把细节搞对。”

“我没把细节搞对。瓦奥莱特,听他说的话。我研究过你的国家,朋友。我读过约瑟夫·布庭格、弗朗西斯·菲茨杰拉德。你读过约瑟夫·布庭格、弗朗西斯·菲茨杰拉德。他是研究世界上你那个巴掌大地方的头号历史学家,而她得过普利策奖,她剖析过你们心理。我想我多少了解你们人。”

他气势凌人,我很恼火。我从没这么恼火过,这种恼火让我更加恼火。正因为也只因为如此,我才有接下来的表现。“你连叫声都没搞对。”我说道。

“你说什么。”

我等着他往下说,过了一会才明白他其实在问我问题。“好吧。”我开始露出原形,说道,“如果没记错,第二十六、四十二、五十八、七十七、九十一、一百零三和一百一十八页,这么说吧,剧本里大凡有我同胞角色的地方,不管男女,开口就是叫,没一句台词,只是叫。所以,你们至少得搞对他们是怎么叫的吧。”

“天底下每个人叫都一个样。我说的对吧,瓦奥莱特。”

“对的。”瓦奥莱特说道。她坐在我旁。“天底下每个人叫都不一样。”我说道,“假设一下,我用这根电话线勒住你脖子,使劲勒,勒到你眼珠鼓出来,勒到你舌头发黑。你拼命叫,瓦奥莱特也叫,但是,你俩叫大不一样。你俩叫声是不同恐惧心理的男女叫声,男的知道自己要死了,女的怕自己可能很快会死。俩人心理不一样,生理结构也不相同,音质大相径庭。人人都有痛苦,但痛苦又是每个人独有的,必须用心听才能听出来。要想知道一个人痛苦跟其他人痛苦是否一样,就要听表达痛苦的声音。表达时,声音和声音背后的思想,带有文化和个人色彩。比如,在美国,逃命的人会想到叫警察,他们处理面临的痛苦时,这么做合情合理。但在越南,没人会叫警察,因为给人们造成痛苦的往往是警察。我说的对吗,瓦奥莱特?”

她只是点头,没有言语。

“既然如此,请允许我直截了当指出来。在剧本里,越南人都这么叫:啊嗳嗳嗳呃呃呃呃呃!!!比如,第三号村民,掉进了越共布下的尖竹钉陷阱,人被刺穿,是这么叫的。还有那个小女孩,发现越共潜入了村子,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向美军特战队队员报警,被割喉前,也是这么叫的。我听过很多同胞的痛苦叫声,可以相信我,他们可不像剧本写的这样叫。想听听他们怎么叫吗?”

大导演吞咽着唾液,喉结随之一上一下。“可以。”

我站起身,身体前倾,靠住桌子,盯着他的双眼。实际上,根本没看他。浮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精瘦的蒙塔格纳德人的脸。他是布鲁族长者,住在离剧本写的地方不远的一个真实村庄里。有人说,他是越共联络员。当时,我在执行升任中尉后第一次任务。上尉用根生锈有倒刺的铁丝勒着他的喉咙。“项链”勒紧,紧到他每次吞咽,倒刺便刺着喉结。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救他。老人在叫,但不是因为倒刺扎着喉结。倒刺扎喉结不过预热,真正折磨还在后头。我看着尽管只是预热的场景,心里都在为他叫了。

“是这么叫的。”我说道。手伸过桌面,拿起大导演的万宝龙自来水笔,在剧本封面上写了几个大大的黑色象声字:啊嗳呃呀呀呀呀呀!!!拧上笔套,将笔放回皮质写字垫板上,说道:“在我国,就是这么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