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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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大导演家,一路往下,离了好莱坞山,前往相隔三十个街区、位于好莱坞平原地区的将军家。我将第一次与好莱坞打交道的经历报告了将军和夫人,他俩很替我愤愤不平。我与大导演、瓦奥莱特会面超过了预定时间。大部分时间里,我克制再克制。我指出,影片讲述越南,可是,影片竟没有一个有像样台词的越南人角色,可能会被视为文化漠视。“说得固然对,”瓦奥莱特插话道,“但是,归根结底,要看谁买票看电影。坦率说,越南观众不会买票看这部电影,对吧?”我压住火。“即便如此,”我说道,“既然一部片子以某国为背景,那么,让该国的人说几句台词,而不像剧本注明到说母语的村民处停拍,难道你们不认为这会使片子更可信,更反映现实,更地道吗?你们认为,让他们真正说话,这样的镜头可能有损片子形象,所以只让他们嘴里发出点声音,权当说话也就够了,是这样吗?你们哪怕让他们说些口音很重的英语——你们懂我的意思,就是那种亚洲洋泾浜英语——只当他们在用美国观众竟也能明白的亚洲语言说话,难道你们连这也做不到吗?难道你们不认为,让美国特战队队员谈情说爱,会让片子更吸引观众吗?这些男人真的只爱战友只为战友而死吗?剧本里一个女人都没有,这让观众只会这么想。”

大导演表情怪怪的,说道:“很有意思。雄辩呀。爱听。可我有个问题。什么问题。啊,对了。你拍过几部片子。一部没有。难道我说的不对。一部没有,零,零,零,零,零。怎么说,都是零。所以,谢谢你教我怎么拍片。立刻从我这里滚蛋。等你拍了一两部片子,再回来跟我谈。到时,我或许愿听你一两句尽管狗屁不值的建议。”

“他为什么这么无礼?”夫人说道,“难道不是他自己请你提意见吗?”

“他只想听奉承话。他以为,我不会有看法,说什么我都会点头。”

“他以为你会讨好他。”

“我没讨好他,他受到了伤害。搞艺术的,要面子。”

“你第一次闯荡好莱坞,看来已经到头了。”将军说道。

“我没想闯荡好莱坞。”我说道。这话要说也不假,因为,好莱坞没想要我。我坦白,大导演确实惹怒了我。但是,我错了吗?大导演自己都承认,他甚至都不知道蒙塔格纳德原来是法语词,法国人用这个词将越南高地几十个少数民族不加区分地统称为蒙塔格纳德人。在这种情况下,我能不生气吗?“我若写一个讲美国西部的剧本,”我跟大导演说,“把所有原住民一股脑叫作印第安人,你会怎么想?你总想知道,骑兵遇到的对手是纳瓦霍人,阿帕切人,还是科曼切人,对吧?同理,你们把这些人统称为蒙塔格纳德人,我就想知道,是在说布鲁族,侬族,还是岱依族呢?”

“那就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大导演说道,“听好了。这就是答案:没人鸟你这种问题。”

见我说不出话来,他开心起来。看到无言以对的我,如看到通体没毛的埃及神猫,这种情形很罕见,而且未必是好事。不过,我没当场表示什么。只是过后,驾车离开大导演家后,我才苦笑出来。我苦笑,是因为他如何以我之道还治我之身,治得我哑口无言。我怎么这么没脑子?我怎会幻想他真想听我的建议?一直是勤奋学生的我,见他前花了几个小时通读剧本。一遍不够,又读了一遍。我还花了好几个小时写意见提建议。我所做所为,均基于我的错误想法,误以为我的工作对于这部影片意义重大。我太天真,以为自己能让这个好莱坞电影制作班子改弦易辙,亦即不做将天底下观众变成白痴的同时还掏他们腰包的缺德事。如果他们的影片顺带给观众什么好处的话,不过是提供历史这座矿山一点表层东西。这点东西如同微小但也算亮目的钻石颗粒,可以吊观众胃口。真正的历史,被他们弃于各条深深的巷道,与尸骨做伴。好莱坞啊,不仅仅制造恐怖电影中的怪物,本身就是恐怖电影表现的怪物。这头怪物把我打倒在地,踩在脚下。我败了,大导演会如他所愿,把《村庄》拍成一部白种男人如何将善良黄种人从邪恶黄种人手中拯救出来的史诗,把我的同胞只当作史诗所需的粗料。如此思想,我同情起天真的法国人。他们的信条是,若要利用一国,须实地考察该国。好莱坞效率高出许多:它要利用一国,仅靠想象即可。大导演臆想内容,胡编乱造情节,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气愤难当。他的倨傲体现了一件前所未有的咄咄怪事:越战将是史上第一场由战争失败方而非由战争胜利方书写其历史的战争,书写者是迄今为止人类所能创造的最高效的宣传机器(恕我不敬,约瑟夫·戈培尔及其纳粹党可从未达到领导全球舆论的高度)。好莱坞的高级神父们天生就领悟弥尔顿笔下的撒旦之言:宁愿做地狱里的王,也不愿做天堂里侍班;宁愿当无赖、衰人或反派,也不愿跑有德行的龙套,只要能占据舞台中央,让光聚在自己身上。在这部将要推出的看着精彩的影片里,所有越南人,无论哪方,都是不能入流的角色,被圈定在穷困、无知、邪恶或堕落这个范围。我们不只是没有台词,还将被彻底消灭。这就是我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