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8页)

“他战斗过。”桑尼说道,“只不过在国内战斗。谁有权利指责他?政府把他家人关进集中营,还要求他去为国家征战?换了我,我也会怒不可遏。”香烟烟雾将我们三人隔了开来。我们脑袋里缥缈的思绪像自嘴里吐出来的很快消散的烟。有那么瞬间,我影子竟映在烟雾上,魂灵似的浮在桑尼头顶。“阿布现在在哪?”我问道。

“在日本。他以前在这里不开心,如今在日本也开心不到哪去。战争结束后,他出狱了。他认为,应该回到同胞身边,这里的白人一直跟他这么说,尽管他在这里出生长大。他去了日本,结果发现,日本人也没当他是同胞。在日本人眼里,他是美国人;在美国人眼里,他是日本人。两头不是。”

“我们系主任或许能帮他。”我说道。

“饶了我吧,当笑话说罢了。”莫利女士说道。我确实说笑。陷入实在不愿陷入的扯不清的三角关系,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喝完杯中葡萄酒,定定神,再看葡萄酒瓶,瓶里已无酒。“来些伏特加?”莫利女士问道,眼里满是怜悯。我之前见过她怜悯我的眼神,但远不如此刻这么强烈。渴望潮水般漫过我的心,我一时竟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她到厨房再取了几个喝伏特加的酒杯。桑尼和我别扭地坐在原地,找不到话说。莫利女士给我倒上伏特加,我喝着酒,味道跟我先前想象的一样:辣口,奇妙。我内心此刻像沾满污渍、表皮裂开的墙面,酒如稀释油漆的溶剂,正可清洗这样的墙面。

“或许我们该找个时间去趟日本。”桑尼建议道,“我很想见阿布。”

“我也想你见他。”莫利女士说道,“他跟你一样,也是斗士。”

要诚实,就喝伏特加,尤其是加冰的伏特加。我此刻喝的就是。加冰伏特加晶莹剔透,干净纯粹,劲道威猛,会让喝的人也激起这种品质。我一口喝完杯中余下的伏特加,准备接下来一场见血的文锋。“从上大学起到现在,桑尼,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情。那时,你挂在嘴边的总是多么相信自己的人民、多么相信革命。你真该听听他当时说的,莫利女士,可精彩呐。”

“我倒想啊。”莫利女士说道,“真的很想。”

“可你要真听了他的演讲,会问,他既然口口声声说相信革命,为何不回去为革命而战呢?他为何不现在就动身回国,这样,明天不就可以跟他的人民一道,投身革命吗?连你的兄弟阿布,为了他的信仰都坐过牢,如今又去了日本。”

“那你也得看他现在生活成什么样子。”

“我倒很想听你怎么回答我的问题,桑尼。你还呆在这里,是因为爱上了莫利女士?还是因为怯弱?”

他脸抽搐了一下。我击中了他的痛处,他良心的软处,大凡理想主义者都有一块软处,让桑尼这样的理想主义者缴械,易如反掌。只需质问,既然选择了参加某场战斗,可为什么不在这场战斗中身先士卒呢?这是一个敢否献身的问题。他清楚与否不要紧,但我清楚,我是敢于献身的人。他盯着赤裸双足,无地自容。然而,莫利女士看我攻击桑尼,竟没任何我期待的反应,只是理解地看了一眼桑尼,接着瞪我,眼神中怜悯犹在,还多了一样——对我的谴责。到此,我本该收兵,体面退出交锋。可是,我一时迷了心窍。怪就怪灌入的伏特加酒,一时没能排净,我还在心的酒池里扑腾。“你过去一说到人民,语气总是钦佩得不得了。”我说道,“你这么想跟你的人民在一起,回故乡呀。”

“这里就是他的故乡。”莫利女士反驳道。此刻,我多么需要她站在我这边,可她抽着我的烟,开始还击我。“他留在这里,是因为他的人民也在这里。在这里,他也能和他的人民一道工作,也能为他们做事。难道你不明白这点吗?难道这里现在不也是你的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