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8页)

桑尼将手放在她的手臂上,说道:“索菲亚。”见此情形,我如鲠在喉,可又吞咽不下。“不要为我辩护。他说得对。”我说得对?之前可从没听他说过这种话。我该因此高兴才是,但我看到一个越来越明确无误的事实:如今,莫利女士心里只有桑尼,我几乎说什么都无法使她回心转意。桑尼一口气喝下杯里余下的伏特加,说道:“我在这个国家生活了十四年。再过几年,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与在越南生活的时间一样长。我从没想过会这样。我来这里,和你一样,就是学习。在机场告别父母时说的话记忆犹新,我承诺一定学成回去、报效国家。我要获得美国大学学位,获得这个世界所能提供的最好教育,用学到的知识帮助我的人民摆脱美国人的奴役。我当时就这么想。”

他将杯子递向莫利女士,她往杯中倒了双份伏特加。小抿一口后,他将目光投向莫利女士与我之间的什么地方,继续道:“事实是,虽然非我所愿,可与完全不同的民族一起生活,又想不被他们改变,不可能。”他摇动杯中伏特加,酒水打着旋,猛地自惩似的一口喝了下去。“结果是,有时候我感觉有点不像自己。”他说道,“我承认,我胆小怕死,虚伪软弱,死要面子。我承认,你比我更像个男人。我不赞同你的政治主张,甚至鄙视它们,但你本可留在美国,却选择回到越南,为信仰而战,为人民而战。我敬佩你。”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竟使他坦白种种失败,缴械投降。赢得一场与桑尼的辩论,在大学期间我可从未做到。既然我赢了,为什么莫利女士还紧扣他的手,而且还柔声细语宽慰他呢?“别难过。”她安慰道,“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别难过了,好吗?”哦,我得再喝一杯伏特加酒。“瞧瞧我,桑尼。”莫利女士继续道,“我又是什么人呢?一个白种男人的秘书。他叫我蝴蝶小姐(2),还以为恭维我呢。我抗议过吗?叱责过他吗?没有。我不是照旧微笑,什么不说,打我的字。我没比你强哪去,桑尼。”两人竟当我不存在似的脉脉对视。我给自己、他俩的杯子又添满酒。不过,只有我狠狠喝了一大口。真实的我心底说道:“我爱你呀,莫利女士。”他俩自然没听到我心语,听到的只有演戏的我说的话:“只要想战斗,哪时都不晚,对吧,莫利女士?”

我的话将俩人从魔怔中唤醒过来。桑尼又将目光投向我。他刚用心计,借力打力,反倒使我落了下风。搁在大学时,他准因此洋洋自得,但此刻没丝毫这种表现。“你说得对,只要想战斗,哪时都不晚。”尽管喝了葡萄酒、伏特加酒,他依然清醒,说道,“对极了,我的朋友。”“是呀。”莫利女士附和道。她发这两音时,柔声细气,直勾勾盯着桑尼,表现出我从没见过的如饥似渴,本可干脆利落地说“是”,却特意加了“呀”。我明白了,我与她的关系从此彻底了断。我赢了与桑尼的辩论,但和大学时一样,桑尼以某种方式赢得了听众。

将军也认为,只要想战斗,哪时都不晚。我在给巴黎姑妈的信中报告了他这个观点。他为新近组成的军队找到可训练演习的地方,在距洛杉矶很远的东边,离一处僻远的印第安人保留地(3)很近,位于群山之间。地势狭长,人迹罕至,阳光充足。周末,约两百个男人自驾,驶过公路、穿越荒郊野地,到达选定的低矮灌木丛生的集合地,以前黑社会可能在这儿埋过受害者。这样的聚集,不算奇怪。接下来的场面,在惧怕外族人的当地居民眼里,真是奇怪哩:一群外形迥异的人,着迷彩服,排兵布阵,演练各种奇怪动作。他们不定将我们想象成邪恶亚洲人进攻美国本土的先头部队,扫荡金州(4)的黄祸,复活的梦魇般的酷明(5)麾下。他们的想象当然离谱。事实是,将军手下这批男人,在为进攻我们现在共产主义的祖国而准备,在这个过程中一步步变成新美国人。毕竟,挥舞着枪、愿为自由与独立献出生命,这才是典型的美国作派。前提是,不能剥夺他人的自由与独立。